本文獲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三獎,後收錄於九歌 112 年小說選。
過年前的台北,十幾度下著小雨。我撐著傘在木柵動物園門口找到穿著黃色輕便雨衣的哥哥。
「啥物風共你吹來?還會找我來動物園喔!」難得他今天沒有穿宮廟衫。
「無啦!帶我朋友來踅踅|」他說得越來越心虛。
「喔!信主得永生的姼仔彼个。」現在才有機會好好看看哥哥,怎麼好像又更胖了。
「哭父啊,現在要說伴侶啦!」他向遠方人群裡穿著洋裝、眉清目秀的女生招手。我也回頭向她揮揮手。「我就和母仔講欲對你出來嘛。」還是一樣不會說謊。
「蔡豬哥欸!」他趕緊叫我閉嘴,不要讓他的伴侶聽到。
我在長頸鹿園區,看牠們用長長的舌頭跟樹上葉子舌吻。護欄把長頸鹿隔得好遠,距離讓我們的體型看起來相去不遠。但其實牠們好巨大,黃澄澄的鬃毛配上斑點,好美。
「你欲啉水毋?」哥哥從後背包拿出媽祖平安水。我接過水瓶喝了幾口。
(哪有人出來約會還帶自己家宮廟的聖水啊?)
「麒麟鹿敢會當燖補?」
這哪裡來的怪問題。「他們不同科,有鹿茸的是鹿科,牠們是長頸鹿科。」我拿起手機拍長頸鹿低頭的樣子。
「讀大學著是無仝,好有洨問。」雨變小了,他拉開輕便雨衣,從桃園悶到這裡的臭汗味撲鼻而來。我假裝沒聞到。「無啦,看你面色遮䆀,另工轉去乎阿母補一下。」我看了他一下。
「麒麟鹿相姦進前會喝對方的尿喔!」一般百姓最愛聽生物系的人講這種冷知識。
「幹,遮爽!啊下禮拜過年,你不找你伴侶來家裡吃個飯?」
喔。原來今天的主題是這個啊。「分手了。」「我今年過年不回家了,學校很忙。」
好像沒預料是這個答案。「喔,無要緊啦!」說完他跑回去找在涼椅上休息的伴侶。
(怕尷尬又硬要問,問個屁啊。)
離園時,雨過放晴後的夕陽拉長他倆的影子,信仰殊途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我好像可以再努力一下。
除夕夜外頭爆竹炸破八樓頂樓加蓋,震耳欲聾。電解質失衡的我一個人在地毯上痙攣。再次清醒好險只是大年初四。倒數第二次,一切都還來得及。
過完年三月份開學打工的錢沒來得及繳學費,沒差反正也沒有要唸了。四月份房租也還來不及繳。這間住了三年的套房只有七坪。床墊棉被衣櫃都是房東的,只有白色地毯屬於我。
最近有條流浪狗時不時來打擾。我確定一下落地窗外的露台,沒有人,窗簾拉了又拉確定掩實了。台北的頂樓加蓋就是很麻煩,大樓蓋得密不透風,昨晚他跳著隔壁頂樓闖入我的露台,眼神閃著光注視著我。我假寐,不動聲色,直到天曉才聞不見他氣息,窗外露台只剩下他撒的一泡尿。回房裡拿來三十九元的藍色馬克杯,從壁沿吃力地撈起一小瓢,大概不滿20cc。用力往裡嗅,已經聞得到尿素久置腐敗的氨臭,夾雜著冷氣漏水的鏽蝕味。我大口哈氣,貓咪般的嗅覺消受不了這樣刺激氣味。往樓下倒掉杯裡髒水,拿露台灑水器沖掉地上的尿。回到盥洗台,重複洗了幾次馬克杯。住在台北頂樓加蓋就是很麻煩。
(沒辦法,今天還是得找上動物園的人,好煩。)
「今天約嗎?」我送出訊息。
「母仔說今天家裡媽祖生拜拜 晚上不回來嗎?」突如其來的訊息搶走了手機畫面。
「我今天很想|」(您已收回一則訊息。)
(好煩,你不是我現在要找的哥哥。我找熊又不是找豬。媽的怎麼有人可以放任自己胖成那樣,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媽生的。)
放下手機,把蓮蓬頭拔下來。一般來說我都灌三次。頂加的水壓不夠強,必須瞄得很準。肛門灌滿水後,忍住三秒。拱起身子,像是一隻鯨魚,在海底憋氣,一二三,噴水排出氣和穢物,一二三再來一次。梅雨季太早報到的四月台北已經好潮濕,頭皮出的油黏著太久沒剪的頭髮。裝回蓮蓬頭開水打濕毛髮,我像是換氣太久的鯨魚,披著一襲黑亮的皮膚,但身體已經太黏了。
離開廁所前把藍色馬克杯順手放床下,然後恣意擱淺在白色地毯上。木地板吸飽了濕氣,我覺得此刻好乾淨。乾淨到當我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壁癌也長出一雙屬於狗的銳利瞳孔,盯著我看。
(我問心無愧,我直視著他,我不偷不搶。)
房東催討的訊息霸佔住螢幕上半部。我小心翼翼控制手指,滑開通知,不要已讀,點回剛剛的對話視窗。
「哥可以借六千嗎?我打工薪水下來就還你」
「啊不是上個月才幫你擋?」
(對方傳了一個醜豬的疑惑貼圖)
「房租差八千」
「等一下匯||」
還沒讀完,訊息被收回。門鈴響了,天花板的瞳孔像是翻了個白眼,縮回壁癌的形狀。
他跟照片沒什麼差,三十幾歲留著寸頭小鬍子。皮膚有些痘疤痕跡,魁梧的肩膀掛著背心、短褲拖鞋,胸肌撐著乳頭若隱若現,圈內的標準熊腰虎背。其實長什麼樣子我也不那麼在意。
「我不玩髒不玩藥喔。」
水瓶裝了一公升的白開水,混入利尿劑,再倒進他的白色馬克杯。我讓他坐在床上,床單才烘過,自己則盤坐在地毯上。我跟他聊起那些無聊的開場白,對啊我學生物的你做什麼呢?喔上班族啊真辛苦。今天很悶熱吧多喝點水不要客氣,坐一下我去沖個澡。
坐在馬桶上,廁所門留了一個縫,讓我觀察他水喝完了沒。其實我已經好久沒去學校了,他身上的古龍水讓我想起大二的實驗課,老師帶著我們從豬的唾液中萃取出豬費洛蒙,雄烯酮。這是哺乳類動物中第一個被人類定義的費洛蒙。當時我聞了一口,鼻子紅著過敏了一週。我以為我是貓。鼻腔裡的鋤鼻器沒有隨著成長退化,我擁有比人類更靈敏的嗅覺受器。
上動物園很多次之後才發現錯了,我是長頸鹿。
「尿給我!尿在我臉上!」躺在地毯上,他拱起熊背俯視著我。趁還沒有完全勃起,我一邊刺激他的性器官一邊捶打膀胱。
「你這樣我硬不了。」嘴上這麼說,身體卻敏感顫抖著。「不是說好不玩髒,不玩聖水、不玩 Golden Shower ⋯啊⋯⋯」
(真想封住他嘴。)
舌頭潤濕他的性受體,但要留意還不能過度刺激副交感神經。一旦海綿體完全充血,壓迫到尿道就很難排尿。我要他尿,像長頸鹿交配前舔食對方的尿,透過鋤鼻器判斷對方是否在發情期。在他翻過圍籬逃去馬桶之前,我要用藕紫色的長舌頭征服這頭熊。
「啊幹,不行,啊,好爽|」「啊幹,好爽,啊啊啊!」
無論膀胱大小,生物的排尿時間平均都在二十一秒。前五秒舌頭涎著,好溫熱,像黑潮暖流沖進我的冬季太平洋。除了一點尿垢,新鮮尿液其實沒有什麼氣味。不自覺拉起他熊掌,摩挲起來溫暖得像我第一次去木柵動物園,在企鵝館裡迷路半小時,最後拎我回家的哥哥的手。那時候他還沒那麼胖,沒有脂肪阻絕熱傳導。
(必須逃出歡愉快感,我還有正事。)
接下來十秒拉回理智的我掩住他眼,搶過藏在床底藍色馬克杯接著,八九十,最後一些被白色地毯吞噬掉了。
「我去廁所洗一下。」從他胯下爬出來,轉身顫抖的手小心護好馬克杯,放進房東附的小冰箱,還用杯蓋密封。雙手雙腳蹲在馬桶邊緣,嘩啦啦尿濺到小腿傳來熱感,但我現在並不在意。八九十,尿液墜落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去學校的?
那堂課叫中醫與現代生活嗎?大一上學期週一早上八點的選修課程。全蠍、斑鳩治痙攣,孕婦不宜,葉老師講得起勁,同學睡到抽筋。葉老師竟從箱子裡拿出乾燥蠍子,問同學需不需要補一補。下課我跑到講台問葉老師,動物入藥常見嗎?蠍子乾燥了就沒有毒嗎?老師說吃多了才有毒。
廁所門外傳來咕咕嚕的叫聲,住在這裡兩年多了沒聽過鳥叫聲。
「我要長翅膀了。」穿好褲子開門,看到他從包包拿出吸食器和看起來很舊的白色塑膠盒。「你要跟我一起飛嗎?」抬起頭看著我,可愛又帶著陽剛的臉龐裂出幾乎不符合比例的笑容。
(剛怎麼沒注意到他眼窩這麼深?)
「是 Skype 嗎?」透著塑膠盒藥丸是藍色的,跟大一時葉老師給的一樣。老師說中藥也一樣,藥吃多了都是毒。說的時候我坐在他懷裡,環抱著我。聞到藥味有些暈眩不斷哈氣,聽說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我說我們好像袋鼠,他問那要一起上動物園嗎?吸食器白煙裊裊如鼎盛香火,琉璃光殊勝十方接引。頃刻間他趴地低鳴咆哮像狼嚎,好瘦,我覺得我們更像是袋狼。
(很長一段時間裡,動物園是我們倆的暗號。當然現在動物園只屬於我。)
「你才幾歲當然只見識過 Skype 吧!」再拿了一些出來,才看清楚是綠色的 LINE。他眼神開始渙散空洞,眼窩越發深沉。他說他根本不是什麼上班族,他是這個學區升學高中的生物資優班導師,上個月才靠著LINE嗨了兩三晚趕完教學計畫。我趕緊確定他這兩週沒有用,他說又不是吸毒吸到腦子壞掉。放下心的我拿過藥盒,他繼續碎念唸生物沒用啦我們都是食物鏈底層。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去學校了。為什麼葉老師還要來煩?吃藥也治不好老師們都愛說教的毛病嗎?)
我有些不耐煩,追著吸食器逃逸出的白煙不自覺地張開嘴巴露出犬齒。哈氣的同時看見剛剛還是活生生一頭熊的他,漸漸長出鱗片,顏色要比黝黑的皮膚再淺一些但又比白色地毯再深一點,我看得出神。他又追了幾口,抓住我的頭把藥呼到我嘴裡鼻腔裡,然後大力吸吮我比人類還長的舌頭。我纏上他的頸,在他肩膀上睜開眼看到他胳膊鱗次櫛比的鱗片一片片羽化成灰白漸層的羽毛。他挺進我身體的時候,我幾乎只悶哼了一聲。
(我忙著在想、哇噢,這是演化生物學課本嗎?上動物園以來從沒看過誰能幻化成羽類。)
「咕咕嚕!」他大力揮動上臂,羽翮飛肉弓起身子隨時準備起飛。我再補幾口,鎩羽也要和他一起騰空盤旋。藥讓鋤鼻器受體燥熱在神經網路竄動,每個突觸都更緊密連結,連他揮動翅膀拍打我的臀部都讓我血脈噴張,幾近多巴胺高潮。他的性器並不長卻浸淫尿道球腺液,抽動我幼弱敏感的腸壁焚炙攝護腺。我的鱗片也開始脫皮孵化羽毛,像隻雛鳥被他牽動不能自己。我開始跟著嘔唲鳥鳴,學習鳥類傳遞訊息的方法。
我感覺到他的汗在我濕冷的背上膠著。一念無明,越是用力捅進我的身體,腸壁傳來的炙熱感就越發萎靡不振。一旦起心動念,定是要在畜生道裡一念復一念,墮入虛無。囫圇吞棗他鼻孔嗆入更多粉末,壓著我的頭要跟他一起飛。
我們必須起飛,否則邯鄲學步前方盡頭就是高潮後的無力深淵。
「咕咕嚕|我是鳥,我要飛!」他竭盡嘶吼,像是掙扎。但畢竟身軀掛著密度太高的肌肉,腸子牽掛太多排泄物,滾絞反腹。熊鳥先生氣急敗壞追了幾口,更加振翅狂舞。
(只有這時候我和另一個獨立的生物體建立的連結才是神聖的有意義的,才讓另一個個體得以感受我全然的良善。我們一起見證彼此最無可告人的桎梏病痛,一起天生羽翼上動物園一起治癒彼此。我們之於彼此是生命的源泉是水一般的覺所覺滿、五蘊六根福杯皆溢,只有這時候界門綱目科屬種才接納我,我尋得同類,我才存在。)
頃刻間,一地羽毛揚起七坪大的房間,眼前一陣白如生眼翳,我好像跟著飛起來了。
●
雨聲摔落在落地窗玻璃,再次重見光明已是次日清晨,房間不見昨夜熊鳥先生的蹤影。手機從小茶几震動跌進發臭的地毯。為什麼地上都是凌亂羽毛?撿起身上的破布才循線找到羽絨被的屍體。
(崇尚動物的我們,靈魂被肉體束縛。即便終究飛不起來,藥解六慾藥讓我們活得像個人。)
三通未接來電,今天必須擺脫這件事,今天是重生的大日子。快速沖好身體排掉殘留在腸子裡的體液,窗外的大太陽幫我脫水。
我知道那條狗昨天也來過。
大一那年寒假認識了男友。開學後意識到被藥控制的我,開始翹掉葉老師的課,封鎖訊息往來。那年的梅雨季來得晚,五月和今天一樣下著要死不活的雨。頂樓加蓋的窗戶外面發現他淋雨站在外面露台,拍打著落地窗問我上動物園不開心嗎。我靜靜不動,看著他好像又更瘦了,找不到上課時眼神裡的風采;比起袋狼,現在就只是孱弱的一條狗。
之後落水狗時不時帶著相機出沒在我的露台。嘗試過把窗戶整個封起來,隔天發現門鎖被撬壞膠帶被撕爛。那次換門鎖花了一個月打工的薪水。
學期結束,原本我和男友約定好暑假要到木柵動物園當志工。這條狗拿偷拍的性愛照威脅,我們分手。我索性放棄,每天從交友軟體找到更多上動物園的新夥伴,從哺乳類動物演化到更遠的分支,有時甚至挑釁般敞開窗簾對著鏡頭張牙舞爪,他都在外頭參與。
兩週後的深夜,他在外頭像被主人遺棄的流浪狗委屈巴巴。隔天警察敲門接到鄰居檢舉,要我配合尿檢。
在警察局做完語焉不詳的筆錄,剩下的暑假忐忑不安躲回家裡。濕熱不成眠的兩週過去,掛號信還是被媽媽攔截。她說沒拆我信,不過上面寫著地檢署傳票。
藥物成癮者是犯人也是病人。初犯的我被判緩起訴兩年,其中包含地檢署保護管束一年八個月、醫院戒癮治療一年。為了負擔房租、治療費用,還有減緩戒斷症狀學的抽菸,一週四天都得去西門酒吧打工,剩餘時間還需要每週往返回診和地檢署採尿。
(他們不斷強調我使用的是二級毒品。明明只是生病吃了太多藥。)
能上的課做的實驗越來越少,但至少整個大二過得還算踏實。八月暑假,戒癮治療告一段落,醫生說維持得很好,後續有問題再回診就好。接下來只剩每兩個月、為期八個月的地檢署採尿。離開醫院特地跑到木柵動物園幫自己慶祝,卻在門口吸菸室遇到葉老師和師母。他叫住我,快速打完招呼後我整包香菸盒揉爛丟掉,回到家大汗淋灕癱在白色地毯上,怒瞪壁癌。
渴望回到動物園。是海豚就應該現在遁入馬桶下水道,是貓就應該獵玩這條爛狗,是長頸鹿就立刻發狂踩踏愚蠢的這群人類,不該逃出動物園。我立刻敲了所有 Skype 線上的人,馬上問誰今晚要一起上。
結束後我懊悔不已,還有一週就要到地檢署尿檢。照著網路上的說詞到附近診所請醫生開利尿劑,大量喝水大量排尿不斷慢跑排汗,想把藥全部都代謝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電解質失衡,一直吐,比牛和羊更擅長反芻,吐到食不下嚥,膽汁才下咽頭卻上心頭。
那已經是去年九月,台北依舊是個火爐。騎著摩托車不知道該去哪裡。騎過台北橋差一點和摩拖車擦撞也不管,沿著大漢溪從三重新莊樹林,河濱草腥味和溪底淡淡魚屍體的味道不斷滲過口罩刺激鼻子,還摻雜工業廢水的氣味。在樹林焚化爐外被拍了張測速照相,穿過樹鶯交界的墓仔埔沿著鐵路,不知不覺騎回了桃園。
那是我去年除了過年外,唯一一次回家。我想我的嗅覺遺傳自媽媽。刻意站在家門口香爐讓香火的味道燻滿全身。騎了這麼久的車,終於感覺到口渴。從杯桶中抽出免洗杯,轉開白鐵仔的水桶,上面紅色書法寫著「聖水」兩個字,是國中時候媽叫我寫的,居然已經斑駁了。被香火燻了好久,久到爐主哥哥從隔壁教會拿著大包小包餅乾回來。
「欸,遮罕客!聖誕快樂啦,欲食毋?」
「你提香拜拜的人嘛學人聖誕快樂喔?」正對著哥哥的肚皮說,上面媽祖廟三個大字被肚皮撐得更大。
「人七月半普渡嘛會來鬥鬧熱啊。」他拆開一包軟糖。
「還是那邊有妹妹喔?信主得辣妹喔!阿們。」哥哥把軟糖塞進我的嘴,一邊確定媽還在樓上煮菜。我喊著這豬皮做的這葷的啦。
「上樓食飯莫哭父。」他把軟糖包裝紙塞過來,裡面捲了四千元紙鈔。
媽媽燒好一桌子的素菜,哥哥吃個晚餐像普渡一樣。盛了一碗竹筍湯,問媽媽怎麼不一起吃?媽媽居然忙著擦地板,水桶裡還混了香到刺鼻的地板芳香劑。她沒有回我話。我看著哥哥,哥終於停下碗筷。
「蔡女士你嘛莫按呢!弟弟總算轉來一逝。」
「弟弟,你在外面自己住,如果衣服洗不乾淨,就拿回來洗。」我困惑地放下碗看著媽媽。
媽媽也望著我,望穿我一般眼眶居然紅了起來。
「自己在外面遇到什麼事,都可以跟我們講,知影毋?」低下頭繼續擦她的地板。
躺在我原本的房間地板,現在更像是儲物間。地板明顯有一塊比較白的圓形痕跡,這原本是白色地毯的位置,現在只剩下它在頂樓加蓋陪我。哥哥敲門進來,說他看我最近氣比較不好,是不是學校怎麼了?背對著哥哥,苦笑著說對啊,課業比較忙。他拿著媽祖的紅色平安符要我戴身上。問他是不是有很多動物靈跟著我,他說我學校唸生物是比較需要殺生,不要想太多。關上門前他又說,媽媽也是想比較多,要我不要放在心上。
大半夜趁大家都在睡覺,在房間找到一件輕便雨衣裹住自己。躡手躡腳騎上摩托車,害怕身上香灰都蓋不掉的味道再次觸動媽的鋤鼻器,路上反反覆覆想著自己被撤銷緩起訴坐牢該怎麼辦,一路狂飆回頂樓加蓋的動物牢籠。悶熱的輕便雨衣反覆蒸發再凝結我的汗和裡頭的尿酸,爬上八樓樓梯時終於聞到自己身上 Skype 的味道,自己也忍不住哈了幾口氣。
拔掉沾黏皮膚的輕便雨衣,癱軟在地毯上,和天花板的壁癌對望。
兩三天不成眠,星期一早上十點五十,翹掉打工久違地到學校。大三剛開學,也不在乎學弟妹都在看,堵住準備下課的葉老師,問他把我害成這樣還想怎麼樣。葉老師說他有辦法,先回頂樓再說。他比上次見到的樣子還更瘦,爬上八樓他氣喘吁吁。我拿藍色馬克杯倒給他水。
「我以為我們是同類。跟我上動物園你不快樂嗎?」他炙熱的目光投射在我臉上,但窗外好像又要下雨。
「我不懂你都害我分手了,現在尿檢過不了要勒戒要坐牢了,你還想幹嘛?」衣服好久沒曬。
「你知道我有多累?一個兼課老師要怎麼養老婆小孩,又要教甄又要國科會。枸杞紅棗都補不回我的氣⋯⋯你知道||」葉老師把頭埋進手裡。
「你是不是吸毒吸到腦子壞了。我現在問你我的尿檢要怎麼辦。」
(我衣服都沒曬還要聽你廢話。)
「你知道人類的腦細胞是有可塑性的。神經突觸受損都可以修復,你是無所不能的。」他抬起頭。
「我已經不是你的學生了,不要再對我說教。」我怒視著他。
他發出詭異冷笑。「你以為你很特別嗎?你們剛升大四的學長,還有隔壁農經系籃那位你認識吧?他們都搶著跟我上動物園。」
(原來學長上次傳訊息給我是這個意思;老師對每個人都說動物園嗎?)
「那請你帶著你的巨嬰問題去找你的動物森友會。」
他從後背包拿出白色塑膠盒,裡面裝著綠色的藥丸。
「你瘋了。」起身走往門的方向,卻聽到我背後傳來水聲。葉老師拉開褲襠,從雜亂的陰毛剝包皮褪出黑灰色的龜頭,橙黃的尿液射進藍色馬克杯,有幾滴滴滴答答反彈落在白色地毯上。
「你跟我再去、最後上一次,讓我幹你,我就把尿給你。」我手停留在冰冷的門鎖上。
「這批 LINE 很純,絕對能治好我們。」葉老師從身後抱住我。
我掙脫開,把藍色馬克杯封好冰進冰箱。吸食器呼嚕呼嚕冒著白煙。
那一次我幹了葉老師,他的性器根本無法完全充血。LINE 帶我發現我也可以是獵豹,葉老師被我恣意獵捕虐玩。他這次也咆哮,聽起來卻更像路邊被車撞的狗。他沒清肛門,隔一天再看見壁癌的時候他已經離開,留下一地毯排泄物。
(那副模樣更像車禍臨死之前的排遺。)
地毯清了兩個小時,才發現被封鎖的老師傳來簡訊。「Skype 最多九十六小時就會排出體外 你根本無需我的尿」「LINE 比較久 大概一週」
(幹,姦阮老師。)
過了人生迄今為止最長的一個星期,到地檢署採尿室報到,和醫院檢驗科不同的是這裡的馬桶水都是藍色的,聽說有人會撈水稀釋檢體。馬桶前還有一大塊反光鏡,但我覺得觀護阿姨沒在看,她說我維持地很好,繼續加油。
這次死裡逃生後,我變得比女生還會算週期。在地檢署報到時開啟交友軟體,一邊約好晚點一起上動物園的朋友,一邊到採尿室把前五秒尿液排進馬桶,中段乾淨的尿射進塑膠杯、灌入兩管各三十毫升按捺指紋交給觀護人,然後回家清屁股,一氣呵成。兩個月尿檢之間的縫隙足以讓血液裡動物的氣息完全代謝掉。有幾次被警察臨時抽驗,不足九十六小時,就吃診所另外開的利尿劑強迫加速代謝。媽祖看照,一切順利。
(我才不會像其他上動物園的人天馬行空,以為合成尿素可以以假亂真騙過尿檢。尿液裡該有的尿蛋白幾乎造假不來。)
不管在醫院檢驗科或地檢署採尿室,廁所裡我的尿液總是純潔而神聖。血液打進我的腎臟,腎小球濾過水分和晶體物後進入腎小管二次吸收,最後排出少量氨的代謝物和鹽類,無藥無毒四大皆空。動物和人類的泌尿系統大致相似,在尿液面前我們終得平等。
●
這個四月的梅雨沒完沒了,雨聲摔落窗戶玻璃。次日清晨看著手機三通醫院來的未接來電,還有兩通哥哥的。今天是最後一次尿檢,只要把昨晚熊鳥先生的尿液送到地檢署,提心吊膽偷跑上動物園的日子就結束了。快速沖好身體排掉殘留在腸子裡的體液,窗外的大太陽和我一起迎接嶄新的半人生。
準備好實驗室偷出來的導管和尿袋,打開冰箱卻發現藍色馬克杯裡面空空如也,甚至一點味道都沒留下。
「你要別人的尿可以上網買 這樣偷太下賤了」熊鳥先生留下訊息後封鎖了我。
(我當然知道可以上網買,我如果有錢我還需要約你嗎?)
我頓時失去了氣力,消融在充滿尿漬的我的地毯上。睜眼盯著天花板壁癌入神,壁癌又生出了狗眼回瞪我。
趁著剛開學,我到系辦公室交休學申請書。回來準備打開鏽蝕的紅色大鐵門,忽然眼前一白。緊握著脖子上的媽祖平安符,懸刻之間我脫離肉體騰空高飛,鳥瞰這間頂樓加蓋。穿過磁磚和水泥屋頂,停在壁癌發霉剝落的位置,俯瞰自己暈眩昏迷在地毯上。內褲被扒開的我屁股上留著注射後黑青的印記,連地毯都被殘留的 LINE 染成奇異的綠色。
(我沒有力氣去想為什麼,是因為不幫葉老師賣 LINE 給同學,還是因為獵豹不能和狗交配。)
再一次從天花板壁癌摔到地毯上,忍不住蜷縮身體,委屈流淚。離尿檢只剩三十六小時。平安符斷裂在地毯上,我們家媽祖沾著黏稠綠光,從此照看不見我。
(我那麼努力,我差一點點就能演化成正常人。)
一聲門鈴打破我的哭聲。來不及擦眼淚,跳起身來緊握門鎖。仔細聽是哥哥在門外喊我的聲音。
七坪大的套房擠進我哥後更加侷促。酷熱的午後從桃園騎車來過來,他身上聚酯纖維大紅色宮廟衫傳來尿酸分解的氨臭味。
「啊你房間哪會一个臭羶味?」正當我想到什麼的時候,哥哥先開了口。
「無啊!」稍稍挪動屁股,試著遮掩地毯上的黃漬。「啊你怎麼會突然跑來我這?」
「提這予你啊。」紅包裡面是八千塊和一瓶寫著媽祖聖水的寶特瓶。「我對添油香遐挖足久的呢!」
接過紅包袋,邊起身拿起白色馬克杯,擰開媽祖聖水的瓶蓋。「你騎這麼久,先來啉一喙茶。」
哥喝完水,想要借廁所。我說馬桶堵住了,拿了藍色的馬克杯給他。
「我無愛!」我哥眼神越發氣憤。「你是毋是學人食毒?」
「媽媽懷疑我,連你也不相信我嗎?」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下午四點三十六分,地檢署五點關門,我騎再快也要半小時。「我怎麼可能去碰那種東西?」
咚!我哥的肚子連同肚皮上的媽祖摔倒在地。確定哥哥的豬頭沒撞到,我拉下他的短褲,拍打膀胱直到濕熱的尿液濺到我手上、灑到地毯上,我立刻用藍色馬克杯銜住。窗外陽光灑落杯子,泡沫蕩漾著金黃,我想這是媽祖的應許。出門前哥哥在地上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舔著自己的手掌。
(這一點 Skype 劑量應該不會讓他上動物園太久。)
「你今天比較晚喔!」「這次驗出來尿酸比較高,最近飲食要注意。」我前後搖晃身體,低頭不敢直視我的觀護阿姨。「恭喜你!一年八個月辛苦了。沒什麼問題再四個月緩起訴期就滿了,等同不起訴處份喔。」走出採尿室,我如釋重負。一如往常騎到動物園的門口,卻發現已經關門了。好多爸爸媽媽帶著小朋友準備回家。我坐在門口石階發呆,看著夕陽沉入盆地。
(努力活下去的感覺真好。)
夜幕低垂,回到八樓。門口還是殘留我哥香灰混雜汗臭的味道。路上先傳了幾則訊息給他,幾則都未讀未回。緩緩轉動鑰匙,發現我哥已經回去了。終於有空清理我的地毯。原本白色的地毯已經透著黃漬,翻開後才發現下面木地板有些發霉,下面除了尿液還有些看起來像是 Skype 和 LINE 的結晶。刷了一個多小時,漂白再除臭,最後拉上我的窗簾,累到躺在地上。想著什麼時候我要再上動物園,才發現天花板壁癌長滿黴菌。
我的門鈴又響了,我再次跳起身來捏緊門鎖。門外陌生的男子喊著我的名字,如鬼魅牽引亡魂一般要我開門。
(會是葉老師的藥頭嗎?啊,還是我房東?我明明說了房租明天再繳,我那麼努力湊好了錢。)
「弟弟你不要這樣!你門拍開!」我媽激動起來音調超高,好像尾巴被門夾到的貓。
「恁轉去啦!」我用身體抵著門,但不確定我這扇鐵門夠不夠堅固。
門外突然沒有了動靜。我鋤鼻器湊近門縫,甚至連人的氣味都有些消散。我困惑的同時,落地窗瞬間從窗外被打得粉身碎骨散落整個房間。熟悉的幾個警察制服從露台鑽了進來,比起過江之鯽更像是鯉魚潭搶食飼料的吳郭魚台灣鯛。
我立刻蜷縮進廁所以為可以躲著但塑膠門板兩分鐘就被拆下來。我死命掙脫不斷大口哈氣我是比人類還敏捷的貓是矯健的獵豹是碩大的長頸鹿我是比人類更高次元的生物。跳上床墊揮舞之間大概是天花板的壁癌被我打了下來,粉塵灑落混雜著昨晚棉被屍體的羽毛再次被揚起,我的眼前一片白,但這一次我沒有任何騰空起飛的感受。
我依舊不斷掙扎,儘管已經被五六名警察獵圍。再一次睜開眼皮發現眼翳前水霧帶走粉塵,仔細看哥哥站在警察群身後,高舉媽祖聖水瓶,上面裝著不知道哪來的灑水頭,迎面灑來,強降甘霖嘴裡還念念有詞。一瞬間失去所有氣力頹靡在地,瞪大著瞳孔盯著天花板。壁癌黴菌波落後露出底下赤裸的水泥牆。眼皮開闔的速度被放得很緩慢,時間也是。周圍的騷動瞬間平息,好冷,忍不住顫抖。
(偷偷跟你們說,在下一個次元裡其實我是貓是豹是鹿,是逃命力竭的失溫動物唷!)
撐著鼻孔打開嘴巴哈氣,空氣中依稀飄散著熟悉氣息。光線再次緩緩映入瞳孔,發現媽祖聖顏矗立天花板,莊嚴靜穆之間我放棄掙扎,失焦光線再次清晰之際感受到溫熱的淚滴墜落臉頰。手腳不再束縛,我盤著身體,手肘黏著膝蓋,想阻止體溫散逸。背脊倏地感受到一股暖洋環流擁抱我,從表皮肌膚觸發神經網路傳導全身細胞。地板芳香劑的氣味對副交感神經交錯刺激再刺激,腦內啡海嘯席捲而來。不斷哈氣,軀體徐徐燥熱,只聽得見心臟費力跳動,血液不斷不斷從心臟到指尖到脊椎再到腦部加速竄動。回頭看,發現是媽媽抱著我,像懷我的時候一樣,我全身心蜷曲在她的子宮裡,我無條件地享受著她餵養的催產素,六覺不盡識但不增不減無所求。她的羊水擁抱我、臍帶連結縈繫著我們,我們兩個個體是一個存在,我們全然理解彼此。看著她流淚,我輕輕踢了踢她的肚皮,我終能共感她的悲傷。
(我是人,我牙牙學語,我能溝通。)
「阿母仔,我共妳講。我閣燖安胎的乎妳食。」媽媽看著我,不哭也沒有表情。「我們中醫課有教,孕婦也可以進補。」「動物入藥方不是毒。藥吃太多才是毒。」
「好,咱轉去燖」媽媽鬆開了手。
(一瞬間我又露出鳥的型態,我升空了我在飛,天花板離我好近。)
警察們把我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
緩起訴被撤銷,我被送進去強制戒治。戒治所這裡不是動物園,也許大部分的人都上過動物園,但只有我叫那個地方動物園。在這裡他們都是人,所以我也活得人模人樣,我也不再玩聖水不偷別人的尿了。頭一週戒斷症狀非常難熬,我不斷高燒痙攣,除了退燒藥什麼也吃不下。沒想到第二週葉老師也進來了。不得不說他的蠍子藥方非常靈驗,配著我哥準備的媽祖聖水,戒斷症狀很快就壓下來馴服了我。後面每天吃一些戒治所給的飼料,上一些基礎的衛教課程,我這個生物系高材生都可以上台當老師了,哈哈。
一個月後戒治所開放家屬探親。我哥載了兩大桶聖水從桃園騎了快兩個小時來看我。他問我一切都還好嗎?我說都好啊,我都戒了,現在好好的一個人,不會再碰了。
他跟我說那天警察抓不住我,硬是打了鎮定劑才緩和下來,然後我就大小便失禁、胡言亂語了。我媽抱我的時候沾得全身都是,回桃園後媽說那個味道怎麼也洗不掉。那些衣服後來就丟掉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原來那天我以為我泡在羊水裡爽,其實是肌肉鬆弛後我家己的尿跟屎啊!這樣算是聖水拍手銃無?人麒麟鹿相姦會喝人的尿,啊我自產自銷,我最愛自己,哈哈哈。」
我哥臉色一沉,沒有回話。尷尬沉默了片刻,哥說房東那邊媽媽辦好退租,欠款都幫我繳清了。他宮廟那邊還有事要處理,要先走。
除了我哥以外沒有其他人的家屬來訪,包括葉老師的太太。我本來想問媽媽怎麼沒跟著來,但講到那天我才恍然大悟,難怪我在戒治所問了葉老師,和大藥頭們打聽,沒有人聽過這種藥。原來是鎮定劑啊。
以前 Skype、LINE 都沒有那麼爽過,等我回到頂樓加蓋後一定要再上動物園問問這種藥哪裡找。
●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