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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町搬家物語

首刊於地下的降神:南島嶼族x想像朋友寫作會成果

 

可能是伏見稻荷大社和文字的圖像

三十歲又幾個月再一次面對搬家,這已經是十年來第八次遷徙,在東京的第三次搬家。以為長了再大一點,拉了一個月準備期、動用鈔能力搬起家來會更優雅,但一切還是一樣期待混雜著更多焦慮和愧疚。

我喜歡現在江東區門前仲町的房子。縱使這間房子只有一面採光、晴空塔還被完美遮住,南面採光讓前一晚再疲憊不堪的我都能十點被曬醒,不管什麼季節都能享受東京和煦的陽光一邊上班。夜晚過度操勞後的白日,經常覺得自己愧對好天氣,帶著愧疚感邁出家門的第一步,然後帶著東京人的步伐走到一公里外的木場公園,散步一個小時來回剛好是八千步。

出門之後會經過幾個藏身住宅區的工廠。掛著天車的家庭式木材加工廠、拖板車調度場、小模具廠,然後會經過兩間大廟,很大很大但是幾乎沒有觀光客的廟。深川是東京下町最真實的模樣,沒有淺草樣板的江戶風情、沒有上野商業嘈雜。一直覺得這裡很台北縣——關於台北縣的記憶從來跟新板特區耶誕城沒有關係,更多的是輕工業委身華廈一樓,規律的車床加工噪音、飄在空氣中的金屬細屑氣味,還有三步一小寺五步一大廟,檀香混雜其中。

富岡八幡宮和深川不動堂鱗次櫛比,但委身一角的不動堂香火硬是比廣闊華麗的八幡宮興盛許多,一直不理解箇中緣由。後來在網路上知道富岡八幡宮的第二十代宮司茂永出了許多花邊新聞,富岡家老爸一氣之下傳給女兒富岡長子繼承,但被神社本廳無視傳女的申請。家大業大的富岡八幡宮索性退出神社本廳,繼位之後茂永夜裡連同妻子用武士刀親手宰了姊姊,再回到神社境內刺殺妻子,然後自盡。

睡到太陽曬屁股的我愧疚感纏身,會刻意繞道廟前,找過幾次錢包掏不出五円的我索性也不參拜,只是偷吸一點香火,不求佛不羨仙,只如鬼魅般渴望片刻的心神安寧。

社會事件多了、人潮少了,但並不是影響下町房價的主要原因。下町一般指的是隅田川右岸,明明離都心非常近卻一直是東京都市化比較邊緣的區域。河床堆積起的沙洲一直存在海水倒灌和土壤液化的隱憂。二戰時期這裡藏匿大量軍工業,讓美軍不得不放棄精準打擊戰略,發起東京大空襲,下町成了重災區。六零年代戰後經濟起飛,下町成了京濱黑鄉,江戶時代防火留下來的水路成了最便利的排水溝,隅田川成了大型污水廠。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拒絕承認自己試著愧疚感驅動的人,總是事情再不處理就無法挽回的地步才開始埋頭補救。當事情都剛剛好進展順遂的時候,我就習慣性停下來質疑自己,覺得自己不值得、不夠好,覺得自己是冒牌者。所以當找到下一個好房子,就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辦法把這些超載的衣服小物墊子設備大傢俱都搬過去。東西丟了再丟、整理再整理,覺得擁有東西了卻沒有好好對待它們,跟門前仲町這個家一樣堆灰塵積髒污,直到被愧疚感壓垮,整個人爛在床上倒數,我還有四週、還有兩週⋯⋯只剩一個週末。

下町要一直要到八九零年代西側副都心發展飽和環保意識抬頭,都政府推出一系列的污水整治,加上產業升級工業式微,才有了後期新的都市計畫。出於彌補心態插上一根晴空塔、藍瓶子咖啡海外首間分店帶起清澄白河咖啡一級戰區,咖啡豆烘焙廠一間間取代空蕩的倉庫,下町才慢慢長成現在的樣子。

一開始登入東京時,公司給的短租公寓剛好就在清澄白河。當時人生地不熟,看了幾個物件就決定入住菊川,全新大樓、離清澄白河兩站的距離,搬家也方便。來東京三年覺得自己對東京熟了一點,上網找了一些物件請房仲帶我看,就看到離菊川三個站,現在門前仲町的房子。空間更大了一些,可以分割工作和休息的空間。離公司近了一點,疫情之後返回辦公室也不擔心通勤時間。前年十月搬家時痛定思痛,覺得要好好守護這個家,要經常打掃和整理。

木場公園和大安森林公園差不多大,有人行空橋連接北園區和南園區。原本是木材業者的儲木池,隨著業者轉移到新木場,適逢昭和天皇在位五十年,這裡成為了指定紀念公園。南園區有整理整齊的櫻花木、烤肉區和遛狗區,園中還有一個都市綠化植物園,負責照料東京都公共綠化的季節性植物。

週日逃避到晚上六點才開始整理,把櫃子裡過期一年的味醂醬瓜沖繩海葡萄料理白酒倒掉、還沒拆開的無印良品調理包和愧疚感都打包丟掉,回過神已經凌晨兩點。早上七點被不安叫起床,滑了一下手機藍光照不醒我,再次起床已經是九點聽到來幫忙打包的阿姨電鈴聲。

兩位阿姨說二十個紙箱怎麼可能夠,打了電話請公司再帶五十個紙箱過來。阿姨們閒聊說自己最近都睡不著,昨天三點才睡,今天不早點結束回去睡午覺不行。家裡灰塵很多,阿姨包泡泡紙的手很灰,我不敢發呆自己整理整坨整坨的衣服。明明一個月前就扔了兩三袋,怎麼還是這麼多,難道我沒發現他們會自體繁殖嗎?那他們吃什麼當營養源?哎是不是又虧待這些衣服了沒照顧好他們。

待在家裡一直過敏的時候我就放棄整理往咖啡廳跑。像藍瓶子那種人氣咖啡廳是不能久坐的,allpress 那種只專注在咖啡選豆和烘培的地方,不是給我的避難所,只能外帶到木場公園露天涼椅上邊享受邊用電腦。秋冬的東京天色暗得早(畢竟我也起得晚),木場公園南園區的 Kibaco 就是一個備案,不過必須備妥抗噪耳機,否則逃不過小孩轟炸。有時候實在起得太晚,對抗不過愧疚感,就索性妥協家庭餐廳 Jonathan 之流,喝起豆子出油喝到飽的咖啡。

阿姨問我午餐會出去很久嗎?如果出去很久的話她也可以先離開再回來。我問她有預計會包到幾點嗎?阿姨說她想一直包下去。她已經包了三個小時。我說那我買回來吃好了,出去一下很快,阿姨可以繼續包沒關係。

出去買麥當勞的時候我繞到廟前,聞了一下香火味,有點感覺不到愧疚感了——衣服我已經包自己好了。這一天剛好是七五三節,深川不動堂前好多爸媽帶著小朋友來參拜。七五三是日本的神道習俗,小朋友到了三歲、五歲、七歲要在該年的11月15日到神社參拜,祈求平安長大。爸爸穿西裝、媽媽和小朋友穿和服,大家看起來非常體面,應該沒有人家裡跟我一樣髒亂。

回來的時候看到阿姨已經幫我把廚房客廳寢室的雜物都裝箱裝好了,我安心地看著 YouTube 遊戲實況配起司照燒堡和大冰拿。吃完起身整理垃圾的時候,阿姨說謝謝你把衣服包好,幫了大忙。

我慚愧。

浴室有一根舊的很髒的馬桶刷和一根半年前買來要換的新的包裝一樣髒的馬桶刷,阿姨問兩個都要帶走嗎?我說帶新的很髒的那一根就好。四個小時後阿姨終於包完了。

脫下工作圍裙,阿姨原來帶著身孕。

我講著昨天還很緊張會收不完的無關緊要的話,想不起來愧疚的日語怎麼說。想著小費的日語是什麼,要不要拿手機查,但我已經送著阿姨走出我家門了。

下一個家也在下町,這次不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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